对话张伟丽：拳头与微笑之间，是完整的我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郭春雨

在职业格斗世界，表情也是一种武器。怒目、嘶吼、冷视，往往是赛前标准程序的一部分。

但当张伟丽坐到记者面前，目光相接的一刻，她笑了。

那并非程式化的表情，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温柔、礼貌，还带着点姑娘的腼腆。

你很难将眼前这个微笑的人和那个在铁笼中创造历史的身影完全重叠：2019年，她用时42秒TKO时任冠军杰西卡·安德拉德，成为中国乃至亚洲首位UFC世界冠军；2020年，她在与乔安娜·耶德尔泽西克那场被称作“史上最伟大女子格斗战”的比赛中浴血取胜，成功卫冕；经历低谷后又再度夺回金腰带……

她用拳头在世界上最残酷的擂台之一，凿出了一条实实在在的路。

然而，当人们试图用“不像女人”或“太像男人”这类粗砺的标签去定义她时，总显得无从下手。她身上兼具那些人类共通的珍贵品质：专注、坚韧、尊重对手、不断超越自我；同时也坦然流露着许多曾被传统归类为“女性化”的特质：爱美，会分享护肤心得；心思细腻，记得团队每个人的付出；言语温和，富于共情。

她的经历本身就像一场对刻板印象的“柔术”。在成为职业拳手前，她的人生轨迹与“杀气腾腾”毫无关联：她曾是幼儿园老师，给孩子们梳小辫、唱儿歌；也做过酒店前台、收银员、健身房销售。就连最初接触综合格斗时，母亲也曾流泪不解：“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挨打？”

服务行业所需的耐心、共情与沟通，格斗赛场要求的力量、爆发与绝对意志，在她身上并非断裂。它们奇异地融合，共同塑造了她对“力量”的理解：力量既能用于迅猛地战胜，也可用于持久地守护；既能用于果断地突破，也能用于沉默地坚持。

她可以梳着小辫、画着淡妆登上时尚杂志封面，也贴着创可贴、带着淤青走下血迹未干的擂台；她会在赛后与对手紧紧相拥、温柔安慰，也会在八角笼内毫无犹豫地执行战术、终结比赛。这些曾被外界视为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种自洽的完整。

或许重要的不是“女性应该什么样”，而是“一个人可以多么完整”。张伟丽并未刻意去打破什么框架，她只是认真地生活，专注地训练，诚实地面对自己的一切选择与热爱。恰恰是这种诚实，让她自然地跨越了那些人为划定的界限。

“我是张伟丽。”这句简单的自我介绍之所以有力，正因为它拒绝被任何前缀所限定——无论是“女拳手”、“冠军”，还是其他任何标签。在一个习惯于分类与定义的世界里，她以自身的完整存在提示我们——

真正的力量，最终来源于对复杂自我的包容与坚守。这或许比任何一条金腰带都更具启示——一个人，首先应当是她自己，而后才是其他所有身份。

她的拳头与笑容，讲述的是同一个关于“成为”的故事。

近日，在湖州举办的蔡崇信基金会组织的校园体育公益活动现场，记者对话张伟丽，听她讲述赛场下的赛场下的柔软与坚韧。

从“必须赢”到“可以输”：从向外求胜到向内观己

记者：在格斗场上您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什么？面对比赛中的失败，您是如何调整心态并从中成长的？

张伟丽：我觉得上了赛场，胜负概率就是50%，有赢就有输，有人赢就一定会有人输。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拿下比赛。所以我们要从失利中去总结、去学习，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以前我丢掉腰带、输掉比赛时，心里会特别难过，郁闷很长时间，感觉天都是灰色的，没有阳光。但现在我看待失利的心态更开阔了，不仅能从自己的失利中吸取教训，还能把这些经验分享给新生代运动员，帮他们少走弯路。

记者：您曾用“温柔与坚定”来形容女性力量。在您的训练和比赛中，这种力量具体是怎样体现的？您最希望年轻女孩从您身上感受到的是什么？

张伟丽：我觉得温柔与坚定的体现，是谦虚中要有血性，善良中要有锋芒，找到两者的平衡。不管是在赛场上还是日常训练中，我想传递给大家的，是不断突破自我的精神。

记者：您之前提到经历过约一年的低谷期。那段时光您是如何走出来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或转折点？

张伟丽：丢掉金腰带之前，我的所有目光都向外，要么寻求突破，要么盯着金腰带的目标，要么想着战胜某个对手。但丢掉腰带后，我发现目光应该向内，要学会内观，看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倾听内心的想法，学会与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沟通。从2021年开始，我就经常打坐、冥想，专注内观，这对我的成长帮助很大，内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记者：伤病是运动员常面临的挑战，有时甚至会动摇继续比赛的决心。您如何面对伤病？

张伟丽：其实身心是相连的。我也经历过身体最痛、心里最焦虑的时期。我觉得身心是连在一起的，当情绪不好时，身体也会受影响。2021年低谷时，我心里焦虑郁闷，身体也每天都在痛，一年365天几乎360天都在疼，早上起来脚踩地都痛。所以管理情绪特别重要，情绪会影响身体健康。无论是运动员还是普通人，首先要管理好情绪，情绪好了身体才会更健康。很多病都是着急生气带来的。

痛苦的消化需要一个过程，不可能马上就化解。你需要一个治愈的阶段，找到适合自己的出口，与这些矛盾、伤痛达成和解。

记者：在那段艰难时期，是否有某个瞬间、某件事，能给您带来特别的慰藉或动力？

张伟丽：其实没有人不怕失败，但我常常想，人生本就是一种体验。不管结果如何、过 程怎样，只要我拿出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做，做到问心无愧、死而无憾，就足够了。不管是在台上还是生活中，对待事情、对待他人，我都拿出自己全部的真诚，把我认为好的东西展现出来。

张伟丽资料图

“嫁不出去”的幽默反击：面对挑衅的从容姿态

记者：之前有男性网友在网上声称可以“轻易击败您”，而您以幽默的方式回应了。我们好奇的是，面对这种缺乏实际意义的挑战，您为何完全不生气，还能轻松化解？

张伟丽（笑）：如果我说打得过他，那我就真嫁不出去了，所以确实“打不过”呀。

记者：不少精英在各自领域已达到顶尖水平，却仍会遭遇部分人的一些无端质疑，而这种质疑，好像对女性更多一些。

张伟丽：核心是专注自己，不要太在意外界的声音。有一百张嘴就有一百种说法，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判断，说出你可能不愿听的话，但也许他们说完就忘了，你也不知道他们说这种话得时候是什么心态和心情。所以没必要把这些外界声音放在心里，坚持做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记者：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培养孩子——尤其是女孩的内心力量与勇气，而不是仅仅教导她们“听话”？如何在孩子心中种下勇敢的种子？

张伟丽：我觉得体育运动就可以为孩子种下勇敢的种子。无论参与哪种体育运动或竞技，都能带给孩子自信，教会他们如何面对输赢、克服困难，如何在挫折与困境中成长。体育是非常好的帮助孩子成长的方式。孩子通过练习，会更勇敢、更能突破自己。

记者：假设十年后，有一个女孩走到您面前说：“因为您，我变得勇敢。”您希望她身上带着怎样的特质？

张伟丽：很开心。我现在已经脑子里有画面了，这个女孩一定是非常独特、非常努力的，她敢于突破自我、敢于挑战自我，这样的人肯定非常有魅力。

张伟丽资料图

“担心是诅咒，祝福是保佑”：竞技体育背后的成长课

记者：现在很多孩子初次接触体育是通过父母选择的兴趣班。您当初走上体育之路，是自己的选择，还是父母的支持？

张伟丽：是我自己选的。我从小就喜欢看武打片、武侠电影，想当大侠，特别好动，对武术充满热爱。小时候我就跟妈妈说，想让她送我去练武术，想飞檐走壁。妈妈当时说我太小，还不能照顾自己，等长大些再送我，小学毕业后她就满足了我的愿望。

我觉得孩子的选择很重要，要让他们多去尝试不同的事情。有的孩子可能喜欢跑步、跳远，有的可能喜欢格斗，还有的可能喜欢静态运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和特长，一定要让他们去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只有喜欢和热爱，才能坚持，才不会觉得痛苦。

记者：您在八角笼中展现出一种充满力量的女性形象，而您提到母亲更关心的是您是否受伤，而非输赢。许多年轻父母也会因心疼孩子而犹豫是否让他们参与竞技体育。您觉得父母应如何调整心态，支持孩子走向这样的道路？

张伟丽：我妈妈其实也在成长。她以前总是特别担心我，怕我受伤。但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担心是诅咒，祝福是保佑。她说她不应该再担心我了，她相信我可以。现在她有时会和我一起看对手的比赛，看完后她会说“你没问题，肯定可以”。她说她自己成长了。我觉得不管是父母、粉丝还是我们自己，其实都是一个共同成长的过程。

记者：很多青少年会在“应该做的事”和“热爱的事”之间纠结，也容易因害怕失败而放弃。如果您想送他们一句实在的话，鼓励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热爱并坚持下去，您会说什么？

张伟丽：其实失败一点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敢去尝试、不敢去做。我之前说过：如果你永远不去比赛，就永远不会输。但输会教会我们更多，

输了之后，我们从中学到经验，会变得更好。不要害怕尝试，要勇敢挑战自己、突破自己。无论输赢，都是一段宝贵的成长经历。所以首先要从不害怕、尤其是不害怕失去开始。

记者：您刚结束一场比赛回来，接下来有什么规划和安排？另外，在体教融合方面，您有没有想分享的想法或期待？

张伟丽：近期计划先休息一段时间，多陪伴父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忙着比赛、备战，没有完整的时间陪他们，带父母旅行是我多年的梦想，这次比赛结束后，我一定要落实这件事。接下来我会确定更适合自己的量级，为明年的训练做好准备。

体教融合方面，我当然希望能发挥自己的力量。不管是拍电影、做综艺，我做这些的目的都是为了推广MMA这项运动，让更多人了解并参与进来。我也希望孩子们能有机会接触和训练这项运动，如果未来MMA能走进校园，让更多孩子从中受益，那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从小就喜欢有计划、有目标，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想着要做什么，就一步步去实现，还真没体验过“放飞自我”的感觉。以后有机会的话，想试试那种想吃就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的状态。

张伟丽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