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个孩子的夏天:一个鲁南村庄的“防溺水托管班”实验

青年说 昨天18:38 1502

记者 巩悦悦 实习生 张晓文 白应婵 临沂报道

凌晨四点半,临沂的天还黑着。家住罗庄区的老马顶着星光,骑着三轮车赶到菜市场。采购完土豆、芸豆、猪肉和大米,他还要骑一个半小时车,跑30多公里到王管疃村去。

这个费县小村庄三面都靠着河,每年一到暑假,“防溺水”就成了头疼事。55岁的马高峰,村里都叫他“老马”,既不是厨师也不是教师,就是个普通的热心人。今年,他在这儿办了个“防溺水爱心托管班”,附近村190多个孩子都来了。

一个人的坚持

清晨六点半,探沂镇王管疃村委会门口,“好人老马防溺水爱心托管班”的红色条幅老远就能看见。有些忙着上工的家长把孩子往这儿一放,脚不沾地就赶去干活了。

老马在探沂镇王管疃村办了个“防溺水爱心托管班”,附近村190多个孩子都来了。

扛完50斤芸豆、50斤土豆和150斤大米,老马脑门上全是汗珠子。他顺手扯过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又接着忙起来。

暑假一到,看到村里娃“没人管”,尤其是这村子河坝又多,到处是危险,老马实在坐不住了。这些年,他从新闻里见了太多溺水悲剧:2019年夏天,四个孩子下河洗澡,没上来,孩子爹走了,妈也疯了;还是那年,五个孩子坐船玩,船一晃全跳下去了,没一个活下来。最让人心碎的是,有个老太太包好了孙子最爱吃的虾仁水饺,等啊等,再也没等来孩子回家。

这些事让老马心里一直惦记着农村留守儿童的安全。

2015年,他顶着不少人的质疑,办起了“爱心学屋”,就为了暑假里能照看这些没人管的孩子。这一干,就是九年。自己掏钱办学,不少人骂他傻,说他是骗子,也有人看着他一分钱不图地付出,真心给他竖大拇指。

以前办爱心托管班,最让老马犯愁的就是场地。房租要谈,水电管线也得弄,哪样都不容易。不过今年,经公益人周银贞引荐,老马到了费县王管疃村,村党总支书记孙成彬一听他想办“爱心托管班”,立马说“中”,当场就张罗着找地方。最后村支两委一合计,把村委会办公楼腾了出来。

就这么着,村委会的会议室改成了教室,办公室变成了宿舍。后来报名的孩子越来越多,三层办公楼塞不下190多个娃了,又托北王管疃村党支部书记跟村办企业商量,腾出几间房当教室。

场地解决了,谁来教孩子呢?

村里要办爱心托管班的事一传开,青岛理工大学驻村第一书记赶紧跟学校协调,选了18个优秀大学生当志愿者,分两批来支教。这190多个孩子里,一多半爸妈都在外头打工,剩下的也有一方不在家。老马和这些大学生来了,不光让孩子们过了个踏实暑假,更让这些留守儿童心里暖融融的。

190个农村娃和18位支教大学生

今年夏天,因为这个爱心托管班,190多个农村孩子和18名支教大学生凑到了一块。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注定忘不了。

大课间,低年级孩子们正展示自己做的泥塑。

青岛理工大学大二学生陈广超,一听说能来支教,立马就报了名。这小伙子是菏泽农村出来的,对农村感情深,这儿既让他受过苦,也让他放不下,他就想给村里娃做点啥。

层层选拔后,他和另外八个同学作为第一批支教老师,到了王管疃村。一排排整齐的平房,跟他小时候见的一模一样,如今他成了支教老师,要跟这片不熟的土地打交道了。等着他们的,是一张张笑盈盈的脸。

按老马和村委会的意思,支教老师主要就是带着孩子们学好、玩好。除了帮孩子们预习下学期的课,这些 “陈广超们” 更想多做点啥。比如帮孩子们开开眼界,讲讲外面的世界,在他们心里播点种子。

课堂上听写单词,小宇不耐烦地把笔一扔:“中国人学啥英语?”陈广超耐心解释说:“现在觉得考试累,但这步必须走。农村机会少,学好知识才能活出不一样的日子。”小宇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太明白农村教育的难处了,这些孩子的想法,跟我小时候差不多。要是当年没有我哥督促我念书,我可能早就辍学了。”陈广超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但哪怕说句话能点醒一个孩子,也值了。

来到王管疃村之后,大二学生卞馨晨变身成了孩子们的英语老师。

支教大学生陈广超展示孩子的来信。信中说:我的英语一直不好,但您依然教我,谢谢您!您走后,一定要多回来看看。

程昊是第一批支教大学生的领队。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个叫小海的孩子。以前爸妈在外打工,一直跟着奶奶过。前几天他爸回来了,小海脸上却没啥笑模样,一问才知道,他爸生病了。让程昊没想到的是,见爸爸病了,小海主动帮着奶奶扛起了家里的活儿。

跟程昊一样,支教老师卞馨晨也常被这些孩子打动。课堂上,她发现一个男孩特别调皮,说多少回都没用。后来才知道,这孩子家里兄弟姐妹多,爸妈顾不过来,没人疼没人管的,就想靠调皮吸引点注意。卞馨晨心里一软,跟其他老师商量,让这男孩当了班长。

卞馨晨还遇见过一个男孩,眼里全是迷茫。聊了才知道,这孩子放学回家,要是自己不做饭,可能就得饿着。“听完心里真不是滋味,爸妈说不定也有难处,农村教育这坎儿,确实不好过。”打那以后,卞馨晨上课总多留意这些孩子,给他们讲些身边的真事,就想让他们对将来多点盼头。

泥塑课上充满着欢声笑语。图为一个女孩乐得停不下来。

泥塑课上,一个男孩向记者展示他做的“花盆”。

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对这些支教老师来说,这趟来最值的,不仅仅是教会了他们多少知识,更是看着几个孩子因为他们变得开朗了,上课敢举手了,甚至愿意把家里的事跟他们念叨念叨。孩子们依赖这些支教大学生,这些大学生也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

程昊感慨说,去年暑假他还在家刷手机、打零工混日子,现在马上大三了,来之前还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该干啥。这半个月支教,看着小朋友解出一道题就开心的不得了,才明白快乐这东西,这么容易就能够着。他觉得自己收获太大了,也该琢磨琢磨往后的日子该咋过了。

泪别与约定

“老师,你别走行不行……”二年级的王诗然攥着棒棒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英语老师卞馨晨赶紧蹲下来,轻轻擦掉她的眼泪:“老师也舍不得你们啊。答应老师,一直做最棒的孩子,好好念书……”话没说完,自己眼圈也红了。

得知支教老师要离开,孩子们悄悄抹起了眼泪。

孩子们高兴地展示支教老师送来的礼物——印有名牌大学图案的笔记本。

7月25日,青岛理工大学第一批支教大学生支教满半个月,要走了。接着来的,是第二批9名大学生。

离别的时候,孩子们把老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的撒娇,有的拉着老师的手求“别走”。知道老师真要回家了,孩子们一个个抹起了眼泪,胆大些的掏出本子,一边抽泣着,一边给老师写信。

其实半个月前,孩子们刚被家长送来托管班时,可不是这样。调皮的孩子总找借口不来,不是喊肚子疼,就是说头疼,觉得好不容易盼来的暑假,全被这托管班搅黄了。大一学生张福祺是三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也头疼这些孩子的小性子,班里总有一堆“幺蛾子”等着他处理。

可慢慢地,孩子们发现,这儿跟学校不一样。老师都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大哥哥大姐姐,上课挺认真,下课能跟他们疯到一块儿,村委会里天天笑声不断。更重要的是,在这儿能交到好多新朋友,这在学校里可不容易。渐渐地,张福祺管起课堂来,顺溜多了。

二年级的王诗然掰着手指头数:“我一开始就认识王文静,后来她把她朋友介绍给我,我又跟新朋友的朋友玩到一块儿。半个月下来,全班34个同学我都熟了,还认识了其他年级的好多小朋友。”

孙耀威是青理工首批支教大学生中第一个离开的,趁着孩子们上课,他选择静悄悄离去。

支教即将结束的时候,王佳慧收到了孩子们准备的“礼物”——信,和他们最爱吃的零食。

得知支教老师张福祺要走,孩子们一直追到了他返程的车上,拽着胳膊不想让他离开。

可半个月的支教转眼就结束了。张福祺走的前一天,在课堂上说“老师们明天就要走了”,“刚说完,就瞅着孩子们脸色不对了。可能我情绪影响到他们了,放学的时候,好些同学没往常那么欢实,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放。”

第二天中午张福祺要走时,孩子们提前半小时就等在楼下。他一下楼,孩子们就拽着他不让走。最后他没办法,一溜烟跑到路边车上,孩子们跟着追到车边,哭着喊着不让走,还是老马把孩子们拉开了。

看着张老师的车走远了,孩子们蔫蔫地回村委会,路过大厅时,老师催他们回屋上课,一个男孩突然指着墙上的大屏幕大声喊道:“咱从这儿还能看见老师的车呢……”

坐在返程的车子里,张福祺翻看孩子们写的信。稚嫩的字迹满是不舍,他明白,15天虽教不了多少知识,却在孩子们心里播下了种子,关于知识、远方和未来的希望。

“一顿饭,可能就改变一个人一辈子的路”

支教这段时间,支教大学生和孩子们成了主角,老马倒像个“透明人”——凌晨四点起床买菜,到了村委会,一上午基本都扎在二楼厨房,择菜、洗菜、切菜、炒菜,这个一米八的大老爷们,就这么默默干着这些活。

这个天天围着灶台转的男人,其实开着个烧烤摊,夏天最能挣钱的时候,他却停了业,每月还得往里贴四五万块钱。好多人不明白:“图啥呀?”

老马凌晨四点就起床买菜,等到了王管疃村委会,一上午基本都扎在二楼厨房,择菜、洗菜、切菜、炒菜。

有些孩子比较挑食,中午打饭时,他总会挨个询问想吃什么。

老马笑了笑,说不出个所以然,就给记者讲起了自己的事。从他的话里,能拼出他的过往:小时候家里穷,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没文化,上班后吃了不少亏,所以总惦记着这些家里困难的孩子。

因为家里穷,他一直想当兵。17岁那年,老马步行十几里去市里征兵处体检,早上没吃饭。在乡镇的考验全过了,就卡在体重上。当时他才94斤,可按他这身高,得96斤才行。就这么着,没当成兵。回来后,老马心里老后悔了:“那时候要是有人给我买个馒头,递碗水,我就能过关,就能当兵了。”

打那会儿起,老马就明白,一顿饭、一笔学费,可能就改变一个人一辈子的路,所以他总想着帮那些需要帮的人。

1999年,在云南工作的老马偶然从黔东南的一份报纸上看到贵州山区孩子的困境,当即通过邮局汇出了第一笔助学款。2004年回临沂创业后,他又操心起了沂蒙山区的留守儿童。2009年寒冬,他在街头支起大锅为农民免费施粥;2010、2011年中秋,他又带着月饼走进临沂大学,给回不了家的外地学生送去温暖。其中最让他欣慰的,是曾经受助的孩子发来短信:“马叔,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别看老马长了一米八的大高个,心却软得很,见不得谁受苦。可做公益这些年,质疑声也没断过。就说2009年给农民工免费施粥,头三天就有人骂他傻。有个农民工,第一天不敢吃,第二天吃一半就跑了,第三天总算信了他。好多人说他有病,老马倒不在乎:“爱说啥说啥,刚开始心里也难受,过阵子就好了,我就想做点自己该做的事。”

对这些来支教的大学生,老马也挺有感触。他自己有对双胞胎儿子,今年大三了,看着这些大一大二的学生,就像看着自己孩子,他们爱吃啥,老马就做啥。知道他们爱吃临沂炒鸡,临走想吃火锅,老马就张罗着买食材。一来二去,感情也处得挺深,“他们来支教,可他们也是孩子啊。”

老马做这些事,他媳妇慢慢也习惯了。

2010年玉树地震,他在莒南工作,回家收拾衣服,媳妇问他“要去灾区?”他撒谎说“单位安排出差”。后来打电话,媳妇说“你肯定在玉树”。一开始媳妇不支持,也不理解,毕竟家里条件不算宽裕。老马就做工作:咱够吃够喝,能把孩子养好,剩点钱就帮帮那些有需要的孩子。

今年办这个防溺水爱心托管班,老马心里特别暖和。以前做公益总是一个人忙活,现在不一样了——他在厨房做饭时,总有家长过来搭把手,连不是学生家长的村民也来帮忙。

首批支教大学生结束前一晚,老马为大家准备了火锅食材。他常说:“别看他们来支教,他们自己也是孩子啊。”

受老马感染,村民们也自发来帮厨。

北王管疃村的卞晓芹就是其中一个。“看着人家这么无私奉献,咱也得尽份力。”她一边切菜一边说,“平时上班忙,陪孩子时间少,能在这儿帮上忙,心里踏实。”她顿了顿,“我家那小子平时闷不吭声,昨儿居然说‘舍不得老师走’,可见老师们对孩子是真上心。”

党总支书记孙成彬也透露,当地木业发达,家长天不亮就去上工,孩子以前都是“散养”,村里河又那么多。现在老马这托管班可解了大伙儿的难处,既省钱又放心。他笑着补充道:“现在不用招呼,闲着的老人都来帮忙洗菜切菜,村里的大学生受到感染,也主动过来帮忙。不光孩子有人管,连带着村里风气都变好了。”

日头往西沉的时候,王管疃村村委会院里还飘着孩子们的笑声。老马瞅着那群追打嬉闹的娃,嘴角忍不住向上扬。等最后一个孩子被家长接走,他才蹬上三轮车往家赶。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190个娃还会像往常一样过来,他还得接着干。

海报设计|宫照阳

责任编辑:巩悦悦

巩悦悦

不忘初心

微信扫码进入小程序 微信扫码
进入小程序
我要报料

热门评论 我要评论 微信扫码
移动端评论

暂无评论

微信扫码
移动端评论